門砰地一聲被用力拉開了。
“你不是來殺我的嗎？動手罷！我不會怕你的！”
小小的孩子站在門口，稚嫩的童音帶著哭泣絕望地沖他大叫。孩子站得很直，但聲音明顯在發抖。冰冷刺骨的風從大開的門猛灌進去，將他身後桌上本來就微弱的燭火撲得明滅不定，似乎隨時都會被漆黑的夜色和比夜色還要凝重的高大身影吞沒。孩子含著眼淚的深綠眼眸對上他血紅如野獸的雙瞳，交織著恐懼、仇恨和無助的神情，象一隻祭壇上的待宰羔羊。

夠了。他聽見心裏的聲音在嘲笑。你猶豫得夠久了。斬草除根有這麼難嗎？
他閃電般伸出手，無比準確而有力地扼住了孩子脆弱的頸上脈動的血管。
孩子的頸項如此纖細，殺死他簡直容易得象撚死一隻螞蟻。
窒息來得很快，幾乎感覺不到痛苦。小小的身軀很快就在他的鉗制下悄無聲息地委頓下去。

黑暗中，他感到那孩子在他懷裏醒過來。略微的迷茫之後，顯然意識到了包圍著自己的氣息是誰。
“放開我！你這兇手！”他不停地叫喊著，死命掙扎。
他的手臂象鐵箍一樣牢牢地將他圈住，使他不但不能逃脱，甚至連移動一下手腳都很困難。
那孩子就這樣徒勞而不放棄地掙扎著，直到喊得嗓子啞了，手腳也實在累得沒有力氣了，才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從那之後，他每天夜裏都去那裏，抱著那孩子入睡。那孩子從來不和他說話，僵直地躺著，既不抗拒，也不迎合。但有時他在深夜裏醒來，會發現那孩子在睡夢中不自知地深深鑽進他的懷抱，象一隻柔軟的小貓。
大概帕米爾的夜實在太冷了。
而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因此只是默默地天黑之後來，天亮之前走。
幾個月之後，一個來求教皇辦事的人向他獻上一個絕色的女人和一個絕色的男人，他才知道兩個人在一張床上除了睡覺，還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在那之後很長時間，他再也沒有去過帕米爾。

―――――――――――――――――――――――――

再次踏上積雪的高原是在一個白天。
天是透明的淺藍，湖水是清冽的冰藍。遠處的雪峰在刺白的太陽下閃著刺白的光。
一切都如此純淨。純淨得蒼涼，純淨得缺乏生氣。
那青年半身淹在水裏，靠在荒蕪的岸邊的白石上，一動不動。白石如玉，肌膚也如玉。若不是迤邐披散在身上的潮濕的清淡紫發，幾乎辨不出他的身影。

看見當年的孩子已經成長為風姿雋逸的青年，他心裏緩緩生出温柔的觸動，像是拾回某種失落已久的珍貴記憶。
“湖水很清澈。可以讓一個遠來的客人洗去風塵嗎？”
他慢慢睜開眼望著他：“這不是我的水，我也並不能阻止或是允許你幹什麼。”
他記得那孩子的眼眸是非常清靈而澄澈的綠，眼前這雙眼睛卻似乎因為容納了高曠空茫的天色，呈現著略顯蒼淡的深青。
從水裏向他走過去的時候，他微微地笑著。
“你長大了，穆。”
那一瞬間，他一直平靜地注視著他的眼眸明顯有了悸動，象在湖水中投入一小粒石子，泛起陣陣漣漪。
水很冷，刺骨的冰冷。他忽然就想起那時抱著小小的孩子入睡，懷裏的小身軀蜷得象一隻小貓，貼在心口，好象心都是暖的。
十年的時間，能夠改變些什麼？
“我聽說高原的聖水能洗淨人心裏的污垢。”他輕輕撥弄水晶一樣透亮的水面，心裏流過深深的傷感。波動的湖水倒映著他深藍的長髮，清澈得不真實。

“這水什麼也洗不掉。”回答是淡淡的，象湖水一樣沒有温度，
“……别自欺欺人了，撒加。”

喚醒一個沉睡的惡魔不需要更多語言。
深藍的發梢瞬間鍍上夜的濃黑。寬大有力的手掌倏然撫上那青年的脖頸——已經不是小時候的纖細了。但在這只手的主人看來，還是同樣的脆弱。
“你的皮膚很好。”血紅的眼底閃過讚賞和欲望，似野獸盯著到手的美麗獵物。手指輕輕摩娑著線條優美的光滑脖頸，豐富的經驗使他充分注意到了眼前這個人在另一方面的某些特質，“長得也很漂亮。看來當年留下你一條命並不是完全的錯誤……現在再抱著你睡覺，滋味該不壞罷。”
他從他的神色中讀到了極度的羞憤。但那神色轉瞬即逝了。
“我本來以為你是來跟我說生日快樂的。”
“你不覺得這種動機對我來說好像太善良了？”他現出一個諷刺的獰笑。
他淡定地注視著他，“明天是我十八歲生日。黄金聖鬥士小宇宙的能量會在十八歲成年的時候達到頂點。在那之後，所有黄金聖鬥士的力量在級别上都是一樣的，如果不能一開始就在招式上分出勝負，那就會形成千日之戰的局面，然後兩敗俱傷。你不會給自己找麻煩，放我活過今天晚上。”
“你很聰明，對自己也很有信心。”他玩味地說，“我好象真應該讓你活過十八歲，那時殺你會更有樂趣。……再說，”強有力的手指猛地抬起秀巧的下顎，“我現在似乎還看見了别的樂趣。”
他向那有著完美輪廓的淺櫻色薄唇吻下去。

意料之中的，他在這個時候出手了。
意料之外的，他不知道這個從沒有提升過自己的小宇宙的人，會在瞬間達到這樣驚人的能量。
金色小宇宙的爆炸衝撞刹那照亮了帕米爾最深的山谷。遠在希臘的聖域都能感到那震撼的餘威。

即使是黑髮的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假以時日，面前這個人會成為非常可怕的對手。他的右手一直放在他的脖子上，控制著他的命脈，卻絲毫感受不到他的慌亂。如果不是早有準備，他還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從那沒有任何預警的致命一擊中全身而退。
但他離十八歲，畢竟還是差了一天。

金色光芒消散的時候，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青年一動不動倒在水邊的石頭上，紫發淩亂地纏在玉一樣的身體周圍，象一條被水草纏住的擱淺的魚。大量的血從他身下迅速漫出來，在白石上滑出粘稠的暗紅痕跡，無聲無息地融進水中。輕舔著岸邊的澄藍湖水很快泛起一片濁紅。
純淨的世界被了血污，悄然展露出原始和蠻荒的猙獰。

他的右臂疼得象要斷裂。這只手沒能及時扼制住他小宇宙的爆發，卻在無意中卸去了最致命的一波攻擊。
冷哼了一聲，甩掉鴉翼一般烏黑的發上沾的水滴，回到岸上穿好衣服。
這時他聽到半空裏傳來的聲音。稀薄空氣裏的淒厲鳴叫聽得人毛骨悚然。
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幾隻黑色大鳥在空中盤旋低飛，低得他能看清翅膀上長長羽毛的翕張。其中一隻慢慢降落在那青年身邊。
他從沒見過這樣有著惡魔一樣的畏瑣外表和貪婪眼神的醜陋生物。它伸出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長長秃頸，試探著啄了一下淡紫色的頭髮，然後拍打著翅膀迅速跳開。
什麼反應也沒有。於是它很大膽地再次靠近，向搭在石頭上的手臂啄下去。毫無知覺的手臂隨著拉扯動了一下，綻出一小蓬血花。在一旁看著的他幾乎注意到了那大鳥將皮肉吞咽下去時的滿意神情。
他突然覺得極度反胃。縱然是黑髮底下嗜血的殘暴靈魂，也忍受不了這種令人作嘔的食人場面。
更重要的是，他的銀河星爆可不是為這些骯髒勢利的畜生服務的。
他一拳打過去。那只秃鷹哀號著逃走，被拳風掃下幾片黑色羽毛，悠然飄落。
但是天空中的鳥已經越聚越多，黑壓壓一片。新鮮的屍體的味道是這荒涼世界裏不可抗拒的誘惑。

他走過去把他從血泊裏抱了起來，象抱起一個破碎的布娃娃。
蒼白冰冷的修長四肢無力地垂著，滴著血水。聚在一起的秃鷹看見已經到手的食物被奪走，都以憎恨的目光盯著他，搖擺步子，撲打翅膀，發出一片厲鬼似的嘈雜鳴叫。
就在他忍無可忍，想把這群卑劣的生物送進異次元空間的時候，他聽到懷中傳來一聲幾乎弱不可聞的呻吟。

―――――――――――――――――――――――――

翠綠的眼眸沉重而遲緩地慢慢張開，映出海一樣藍的眼睛裏，海一樣的深深憂傷。
“你醒了。” 低沉的磁性聲音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悦。
長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乾涸的唇吃力地吐出微弱的幾個字：“為什麼……不殺我？”
“有我在，他殺不了你。……我會象小時候一樣保護你的。”
“……你還是他……有什麼區别嗎？”
他答不出來。默默凝視著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說不出口的苦澀。
他竟然不忍看那深藍色的悲哀了，無言地閉上眼睛。
燭光靜靜灑在因失血而無比蒼白的臉上，連唇都是蒼白的，象瓷器一樣脆弱精緻，也象瓷器一樣缺乏生命的跡象。
有種令人心痛的美——被遺忘在世界邊緣的，蒼涼的，落寞的，不自知的美。
唯一稍許鮮亮的色彩是額前兩點淡玫紅的印記——倒反而不像是他自己的了，或許是風中的花瓣飄落在那美麗的額頭上，因憐了他的寂寞，再不忍離開。

他想起什麼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還來得及。
“十八歲生日快樂，穆。”
他顫抖了一下，睜開眼，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漸漸地，氤氲的霧氣蒙上深綠的眼眸。他的倔犟，他的冷靜，他的自我保護的決心，似乎都在那一句話面前消弭於無形。
這些年，從沒有人對你說生日快樂吧？
他不由自主地伏下身，輕柔而憐惜的吻落在淡玫紅的眉分雙印之間，光潔的額頭上。
他下意識地向枕頭裏縮了一下。然而或許是那個吻太温柔，或許是傷痛疲憊的身心太渴望安慰，也或許是他根本沒有閃避的空間，他很快就放棄了抵抗。

天知道他有多疼愛那個孩子，那個被他奪走了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的孩子。
他的唇在他的額頭上停留了很久，手指輕輕捋過散落在潔白枕頭上的，順滑的淺紫發絲。
他看到極淡的緋紅爬上蒼白的頰，濃密的睫羽微微闔上，掩去碧眸中的一絲不安。
他感到自己的唇輕輕擦過微涼的皮膚，是柔膩如絲的嬌嫩。
他聞到他輕柔的呼吸與他的交融，悄然滋長著蠢蠢欲動的温柔。
他幾乎就要迷失其中了——自從那惡魔出現在他心裏，就已經疏遠太久的平靜和安詳的脈脈温情，被依戀被需要的感覺如此令人沉醉。
……但是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輕嘲著笑。
别騙自己了，你知道你自己想幹什麼……你知道他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

感到突然變得熾熱的吻重重地落在自己的唇上糾纏撕咬，他猛地睜開了眼睛，恐慌的綠眸映出欺得很近的血紅雙瞳：“撒加，你……”
話沒說完，他已被他粗暴地翻了過來，黑如夜色的發垂在白皙光滑的脊背上，同時烙下狂亂的深深吻痕與齒印。
他被牢牢鉗制在身下。重傷之後的身體沒有半點力氣，但他還是拼命的掙扎，象小時候一樣，徒勞而決不放棄。
“撒加，你這個瘋子！瘋子！！你以為躲進另一個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放開我！……”
但是本來就虛弱的叫聲很快淹沒在枕頭裏，只有繃緊的四肢還忠實地守衛著殘留的意志。
未曾完全癒合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流在雪白柔軟的床單上，一片狼藉的殷紅。

不知為什麼，看見他流血，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只鳥，那只骯髒醜陋，覬覦著眼前同一具身體的鳥。
它在看著他——用猥瑣的，憎恨的，嘲諷的，輕蔑的眼神看著他。
濕冷的悚栗瞬間爬上脊背，如同蛇在遊動。
不自覺地放鬆了鉗制著他的手，呆呆地坐在那裏，象驀然從噩夢裏驚醒一樣，全身都在發抖。
教皇廳深黑的高穹下，厚厚的猩紅帷幕幽閉出一方真空似的寂靜，靜得他能聽見自己瘋狂的心跳。慘澹的燭光裏，冷汗從慢慢變得深藍的發梢滴下來，滴進殷紅的血泊，發出微弱而清晰的簌簌聲。
他猛然將奄奄一息的青年拉起來抱在懷裏，嘶聲叫道：“不要！穆！不要死啊！”

接下來的幾天，那青年在生死線上掙扎。一直不能完全癒合的傷口引發了高燒，使他陷入神智不清的昏迷，其間卻又屢屢在莫名的夢魘中抽搐著驚醒。冷汗混合著傷口滲出的血，一次次浸透了身下的床單。
他不眠不休地守在他床邊，卻束手無策。漫漫長夜裏微弱搖擺的晦暗燭光，一似他殘存的生命。
一切藥物似乎都沒有作用之後，他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
——在他身邊躺下，將他滾燙的，顫抖不安的身體完全擁入懷中，緊緊摟著，象那時在帕米爾的石塔裏一樣。
奇跡在那一刻顯現。他終於安定下來，沉沉睡了過去。
懷裏抱著他，心裏充滿的，是從未有過的感激和希望。

異樣的感覺使他醒來的時候，周圍依舊是死一樣的沉寂。
他沒有睜眼。但他能感到懷裏的人已經退了燒，幽深的祖母綠眸子在黑暗中注視著他因疲勞和焦慮而無比憔悴的容顏。
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只是繼續那樣抱著他，不想動，也不想知道。
同一張床上，曾經度過多少個次肢體糾纏，雲雨稠繆的迷夜，卻在這個曖昧而沒有雜念的距離上，第一次知道擁有的快樂。
哪怕只是一廂情願，哪怕只是白駒過隙。

金色小宇宙悄悄燃起。雖然因剛剛病癒而異常微弱，但在這樣的距離，也足以致命了。
他仍然閉著眼，呼吸的節奏也不曾改變，心中竟有恍惚的期待——
就這樣死在他的手裏，似乎也不能算是悲慘的結局。

他等著，時間在沈默中一秒一秒地過去。
他覺得自己仿佛等了一個世紀之久，但始終沒有睜眼。
終於，一隻微涼的手象晚風一般輕輕撫過他的臉頰，然後懷裏的人便在小宇宙的淡淡金光裏離去了。
——只留下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幽幽散進教皇廳無邊的黑暗，再無可尋覓。

――――――――――――――――――――――――――

他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竟然，是微笑著的。
“這次做決定還會那麼難麼，教皇大人？”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從不知道他笑起來會是這樣好看。但那笑容並不比山上的積雪多一點温度，多一點顏色。深綠的眸愈見莫測，似幽深的寒潭。
這是傳說中的穆先生，卻不是他記憶中的穆了。
是什麼讓那衝動而倔犟的白羊座少年，有了這樣的笑容？
“我只是……想請你去一個地方。”

還是一樣明淨的天，還是一樣澄冽的湖，還是一樣刺白的陽光和雪峰。
這純淨的世界，似乎從來如此，也永遠不會改變。

“記得你曾經告訴我，這水什麼也洗不掉。不過我還是想試一試。”他走進水裏，撩動清冽的湖水。“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是你二十歲生日。作為生日禮物，我會滿足你一個願望。只要是我有的東西，你都可以拿走……包括，我的命。”
“做這決定的，是哪一個撒加呢？”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你早知道的，”他平靜地回答，“這一個撒加和那一個撒加並沒有區别。不過是一個躲進另一個裏面罷了。”
驚諤的翡翠綠眸子望著他，鏡子一般，映出華貴的深藍長髮圍繞下，坦然傲立的健美身姿。
笑容象玻璃一樣片片碎裂了，散落一地流光。

“我為什麼要拿走你的命？”他終於說道。
這次卻是他有些驚諤了。“我殺了你的老師，又幾次差點就殺了你，你不恨我嗎？”
他沈默很久，然後慢慢開了口，卻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知道人們為什麼說高原的水可以洗淨一切嗎？”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想了想說：“因為它純淨。”
“你知道它為什麼純淨嗎？因為它忘記，因為它沒有記憶。”他看著曾是自己生死之地的岸邊，那裏堆積如玉的白石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是我不能。因為除了回憶，我一無所有。你說的我都記得很清楚。並且我還記得别的一些事。我記得小時候，你每天都來石塔抱著我睡覺。後來有一天你突然不來了。在那個晚上，我才發現，帕米爾的夜，真的很冷……非常非常冷。”
他說到那裏停了一會兒，下意識地縮了縮肩頭，似乎仍然能感到那凍徹骨髓的寒意。

“……從那以後，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想起你。我一直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必須提醒自己不要忘掉仇恨。……後來，兩年前，你來殺我，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沒想到你又一次救了我。醒來之後，我才突然明白，那十年中我為什麼想你。我想念的，是你懷裏的温暖——那是在你殺了他之後，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唯一一點點温暖。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說服自己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忘不了仇恨，卻又依戀仇人的懷抱。很可笑不是嗎？你說那究竟是恨，還是不恨呢？”
說到這裏，他輕輕笑了起來，抬起頭。澄澈的眸子綠得淒豔，似啼血凝成的碧。
“你真的很殘忍呢，撒加，你自己沒有善惡的自由，卻害得我連愛恨的自由都沒有了。”

看著他，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層層包裹的痛迫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加諸在他身體和精神上的多少傷害，他只還給他淡淡一笑。然而就是那一笑，卻足以令他的罪永不可贖。

他從水裏慢慢向他走過來。白袍浮在藍綢一樣的水面上，紫發垂落在身側，象一朵托著淡紫花蕊的潔白睡蓮。
——所以，我們是這樣可憐的兩個人，我們都陷在裏面了。對錯之間，愛恨之間，不能進也不能退，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的，是你的痛，也是你賜予我的痛。那是我們永遠墮不出的輪回。
——最後的審判就要來了，但那做出審判之人，不是我。所以我不要你的命。如果你真要送我生日禮物的話，我只要你再給我留下一些温度，至少讓我的回憶不那麼冰冷。
完全忽略他眼中震撼到無以復加的目光，他環住他的脖頸，慢慢欺上他的唇。

熱淚瞬間沖出了眼眶，他看不清他的臉，只有温潤柔軟的唇邊那抹弧度，清晰得殘忍。
他伸出顫抖的手臂緊緊抱住了他。

――――――――――――――――――――――――

青天之下，碧水之上，有火在點燃。
——在如饑似渴的眼睛裏點燃，在緊密糾纏的唇舌裏點燃，在灼熱急促的呼吸裏點燃，在激烈摩擦的皮膚上點燃。
就在這不可思議的時間，不可思議的地點，忘掉過去，忘掉未來，忘掉糾纏的命運裏註定的悲劇的終點。
至少在這一刻，讓清醒的痛得到慰藉，讓狂亂的痛得到救贖。
彼此之間，相濡以沫。

他有力的手指沿著緊致脊背的優美弧度滑下去，一路向下，滑進水中，撫過修長的腿，用力抬起來挎在腰際，將他全身幾乎都托出水面。浸透了水的衣服貼在身上，凸現出精緻鎖骨與完美胸膛的輪廓。半濕的紫發零亂地垂下來，遮住了依然膠著的唇齒之間，熱烈撩撥著的萬種風情。
就那樣抱著他走到岸邊平坦一些的石頭上，象易碎的珍寶般小心地輕輕放倒。熾熱的吻隨著衣物的褪去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落在躁動著的潔白胴體上，在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胞點燃火焰。

把火種進他體内的那一刹那，他猛然咬緊鮮潤的嘴唇，身體不可抑制地向後拗過去，繃起近於折斷的弓形。
那樣的痛苦和無助讓他心疼了。他想退，他卻抬起光滑的腿勾住了他的肩。手指深深插進他濃密的藍發裏，在他的唇上印上一個重重的，發洩一般的吻。
然而陌生的強烈疼痛很快就耗盡了他的力氣。
他把劇烈喘息的人緊緊抱在懷中，不停地用灼熱的雙唇安撫他已蒙上細細汗珠的青澀身體。
他終於睜開霧氣濛濛的碧眸看著他，然後微微地笑了。
如月下綻放的曇花，藉著已預知的永恆的短暫，無聲地散放著水一般的繾綣温柔。

血液在奔騰，温度在升高。
不可思議的，以著宗教般的虔誠和專注，來完成這樣一場裸呈于自然之眼的情事。
彼此救贖。
——只有彼此。

他的動作温柔而有力。他隨著他的節奏激烈而和諧地律動，火熱的赤裸胸膛緊貼在一起，跳動著彼此的心跳，喘息著彼此的喘息，仿佛漸漸熔為一體。
他看見迷亂的碧眸映出的自己的沉醉的臉。
他看見自己的頭髮垂落到他泛著粉紅的肌膚上，與花瓣一樣散開的紫發糾結在一起，是純得深沉的藍。

激情象熔岩一般在瞬間噴發。讓最冰冷的生命都能夠沸騰的烈焰的温度，似乎要灼傷内裏和表皮。
“撒加……”
他顫抖了身體，火焰罌粟似的鮮豔薄唇中如歎息一般逸出他的名字。
灼燒的電流在刹那間直竄到頭頂。
——在快感之外，還多了些什麼。
那或許就是幸福，短暫卻並不虛幻的幸福。

―――――――――――――――――――――――――

他抱著喘息未定的他緊緊偎在自己胸前。紫發披散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象一隻柔軟的小貓。彼此温熱光滑的肌膚隨著呼吸的起伏輕輕摩挲，餘韻裏酥軟無力的悠長滋味是如此銷魂。
目力所即，一片空曠的藍天，潔淨如水洗，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就連時間都仿佛停止了流動。

很遠很高的空中有一個黑影，他意識到那是一隻在群山間盤旋的鷹。
“為什麼？”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問道。
他不解地抬起仍有些迷茫的碧綠眼眸。
“上次在這裏的時候，為什麼要激我殺你？你怎麼會不知道那些話的後果？”
他的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指在他心口劃著圈：“逃不掉的。早一點死晚一點死沒什麼區别。與其等你自己在内心鬥爭，不如早些了斷，也省了多少折磨。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帕米爾的時候，在塔外站了一天一夜，也不殺我，也不放過我，我只能躲在塔里面提心吊膽地等著。那種度日如年的滋味，比死要痛苦多了。”
他的心裏流過緩緩的痛楚，仿佛又見到那個小小的孩子交織著仇恨與無助的眼神。
“可是，要不是我討厭那些秃鷹，你可能就那麼被活活吃掉了。”
“那些鳥兒……就是我選這個地點的理由。”
他驀然收緊了雙臂，“……别告訴我你是真要等那些東西來吃掉你。”
他微微地笑了。

“你知道什麼是天葬嗎？”

那把死人喂鳥的奇怪習俗聽得他皺眉。他並不在乎殘忍血腥的死亡——畢竟聖鬥士的最後結局很可能就是一身傷痕地死去，棄屍荒野。但主動用死亡的尊嚴去滿足一群醜惡的鳥的肚子卻是他無法理解的。
當他帶他去真正看到那景象時，事實比想像中還要令他作嘔。
山坡底有一個用烏黑的木頭搭起來的簡易臺子，周圍綁滿了髒而破舊的布幡，被風的利爪撕成一條一條的，早已辨不出本色。
即使從這樣遠的地方看過去，天葬臺上的那具屍體也看得十分清晰。
皮膚被山風吹幹了所有的水分，呈現著死亡特有的灰白和枯澀。大腿和兩肋各有長而深的刀口，剝露出暗紅色肌理和褐黄的内髒。大約因為是死後才割的刀口，並不見太多的血跡，但零星的黑紫色乾涸血痂使得那人體看起來無比骯髒。像是一塊在砧板上擺了很多天仍無人問津的腐爛發臭的肉。
天空中有秃鷹在盤旋。慢慢越聚越多，發出悚人的淒厲鳴叫。
很快，臺子上就開始了黑壓壓的喧囂的血腥盛宴。

“我領到白羊聖衣的第二天，他就帶我來看過了。”他沉靜的語氣仿佛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那天我就蹲在這裏哭了幾個小時，把一天前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但他對我說，只有敢接受死亡的真實面目的人，才會懂得生命的真正意義。”
他頓了頓，指著臺子旁邊一個穿著破舊的藏袍的矮小身影：“那個人是天葬師，他的工作是將屍首解體，然後招引秃鷹來吃掉。據說屍體被吃得越乾淨，死者就能越快登上天國。所以這裏的人們，都會請天葬師為自己做天葬。”
“……不過即使這樣，天葬師也並不象喇嘛那樣被認為具有神聖的身份。他們一般都非常孤獨地生活，沒有人願意和他們交往。人們期望他們幫自己登上天堂，但又害怕和厭惡他們身上死亡的味道。因此他們既要有勇氣處理無常的生命，還要面對和忍耐世俗的偏見。要做到這一切，他們必須學會悲憫，也學會寬恕。”

他說完便沈默了，靜靜地看著那一場嘈雜的盛宴。空氣中只有呼呼的風聲和群鷹聒噪的喧鬧。
已經有最先到來的鷹結束了進食，動身飛走。
他有些吃驚的發現，他無比厭惡的那些生物在飛在空中的時候，展開的羽翼竟然會呈現這樣一種引人遐想的，近乎神聖的壯美。
      
目送著飛高飛遠的大鳥蒼涼的輪廓，他聽見他在身邊輕輕說道，“看哪，那就是關於天葬的傳說，那就是在世人看來血腥的，恐怖的信念的真正意義……”
他舉起雙臂，高高伸向天空，優美純淨的嗓音低低吟哦出詩一樣簡潔而頓挫的音節：
“……讓光榮隨鷹背蒼茫遠去。”

他幡然省悟。
在這最接近天堂，也最接近地獄的地方，沒有美醜，沒有對錯，沒有任何世俗的準繩。
一切都將被遺忘，一切又都將得以延續。
生命是唯一的法則。
死亡是終極的裁決。
罪，惟在這裏可贖，亦在這裏將贖。
無可逃避，也無須逃避。

衣袂翻飛。
山風掀起紫色的細細發絲，著了魔一樣地張狂飛舞。有幾縷被風卷著甩在他的臉上，象細小的鞭子，生疼。
他走近他，從後面環抱著他。
“或者是，讓罪惡隨鷹背蒼茫遠去……”他在他耳邊囈語。
“……當審判到來的那一天，穆，你就是我的天葬師。”

他向上伸出的手臂猛然僵在空中，然後像是無力支援它們的重量似的，慢慢垂落在身側。
一點一點地向後，向他的懷抱靠過來。依然望著遠方的綠色眸子裏，泛起幽潭一般深澄的微冷水光。
他無言地攬緊他，很緊很緊，象那些曾經的沈默的夜。
最後幾隻秃鷹慢慢飛遠。目光追隨著高高的黑影消失在蒼茫的遠空，世界仿佛從身體周圍消失了。只有寒風裏飛揚在耳邊的深藍和淺紫的糾纏，如此真實。

―――――――――――――――――――――――――

藍發青年在女神面前自裁的時候，最後的表情是一個微笑。
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憤怒的，驚諤的，不解的……

他孤單而疏離地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自始至終不曾看向這場最後的審判。抬頭仰望著天空，唇邊有淡淡的笑——在水晶面具上烙下的，不可探測的穆的笑。

慢慢地，慢慢地，向上伸出手臂。
風從細密的紫發間拂過，從修長的手指間流過，象梳理過翱翔的，鳥的羽。

———————— 讓一切隨鷹背蒼茫遠去。——————